国家一级演员、京剧名家、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教授、本文作者陆义萍
七十年代后期，我向上海文史馆馆员吴文漫老师学习了《霸王别姬》。因我要参加上海市青年演员的汇报演出，京剧院领导又请了梅兰芳大师的大弟子，被人们称为“剑王”的魏莲芳先生为我加工此剧，真让我欣喜万分。说来也巧，吴老师也是魏先生的学生，所以我的学习是源于同一师承。魏先生在教我此剧时说:“你现在才三十岁，我按梅大师早期的‘剑套子’教你，东西比较多，等你以后岁数大了，再做删减，如现在就按梅大师晚年的路子教，你以后就没得删了。”魏先生这样的教学方法我后来逐渐理解并认识到这是符合艺术发展规律的。正如荀派名家孙毓敏老师说:“所有的艺术规律都是艺术家们通过长期的舞台实践总结出来的。”这其中既有严谨的规范，同时又不是一成不变的。陆义萍在《霸王别姬》中饰演虞姬的剧照
由于全本《霸王别姬》前面虞姬的篇幅不多，而且演全本演员占人很多，后来舞台上就较少演全剧而只演最后“别姬”一折。从教学的角度来说，通过学习使学生能在唱、念、做、舞各方面得到集中的训练。但学生学时还应把全剧都学会，要了解掌握全貌。在这里我仅以“别姬”一折进行阐述。陆义萍与学生常馨月合影
虞姬虽身居深闺，但她幼习书剑，且多年跟随霸王东征西战，所以在她身上要看出沙场生活的痕迹，以及“文中有武”的英姿气概。出场时在锣鼓“快长锤”的节奏中，右手兜斗篷，左手搂(lou念第一声)宝剑，至“九龙口”，拉一软“山膀”亮住。魏先生再三嘱咐我“山膀”不能拉大了，拉大就武气了。这是梅大师按中国画的“意到笔不到”的手法，掌握其中的分寸，以主要体现人物内涵气质为主，而没有具体的外化的动作仅是松弛的点到为止。与上海昆剧团陈治平演出《霸王别姬》剧照
这一出场，我反复练了无数遍，开始由于内心空，只是睁大了双眼出来亮相，魏先生先用支光电灯来形容我，亮而无神，让我把光压一压，要有内涵……这一来我光彩没了，旁边看的人说我像个病虞姬，真叫我哭笑不得。经过不断的对人物内心的理解充实，虞姬的人物形象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她是一个善良、有见识、有感情、坚贞不屈的女子。她向往和平，厌恶战争，她看到战争带给百姓的是妻离子散，战场上遍地尸骨让她心痛不已。我抓住了这一人物基调，出场时略一蹙眉，虞姬那种忧心忡忡的情怀就不难于形色了。高红梅、奚中路《霸王别姬》魏先生告诉我，梅大师把这折戏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她忧虑无奈:从项羽被困垓下，战败回营，到虞姬出帐散步。由于她所忧虑的出兵不利已成事实，除了安慰项羽之外，别无良策。这段戏是表现虞姬内心的苦闷，她忧虑无奈。剧中安排了虞姬劝霸王饮酒时两人对唱的西皮原板，这一刚一柔，一燥一慰的对比，表现出虞姬对霸王的爱是无微不至的。当霸王饮完酒，有了困意，虞姬让他帐中歇息片刻时，虞姬持灯在帐外巡视时有一段“南梆子”唱段。霸王从他出场的表现因战败而归的沮丧、烦躁，到进帐歇息，犹如一病人被病痛折磨得烦躁不安，医生为病人打了一镇静剂，让他有了片时的安宁。虞姬见霸王歇息，略松口气，当唱到“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这句唱的第二小分句“出帐外”后，舞台动作是虞姬出门，随着唱腔后的一个过门小垫头，有一深呼吸。这一呼吸既是唱腔的需要，同时又非常符合人物内心的宣泄。因刚才在帐中的气氛太压抑了。一出帐，外面空气的寒冷和清新，顿时让虞姬一个深呼吸把胸中的郁闷随着唱词“且散愁情”的一个高音区的唱腔一起宣泄而出，真正做到情景交融。在这段“南梆子”的唱段中既要表现出虞姬的忧愁，还要体现出古战场凄清悲凉的意境。陆义萍教学示范《霸王别姬》
第二层次是她焦虑无助:从太监的探报中证实了楚国歌声俱是败军所唱，直到虞姬舞剑为止。这时她知道大势已去，难以挽回，戏进入紧急状态，她焦虑无助。这段戏中虞姬有两段念白“此时逐鹿中原，群雄并起……”以及“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表面看来，虞姬在力图劝慰霸王不用着急，等候救兵到来，也还不迟。实际她早已明白这一切已为时晚矣，只得强颜欢笑地再次劝霸王饮酒消愁。霸王因懊丧绝望致使脸部的表情及变异的声音，用架子花脸特有的“炸音”念“如此——酒来。”而虞姬用极致阴柔的声音念出“大王请”。这里我们看到前辈大师们充分运用了艺术的对比法:霸王粗，虞姬美;霸王刚，虞姬柔;霸王急躁暴烈，声如洪钟，虞姬温良贤明，柔声细气;这种艺术的对比法在舞台上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震撼力量。陆义萍主演《霸王别姬》（上海戏曲学院与日本太鼓艺术团合演）第三层次是她绝望弃我:最后八千子弟兵俱已散尽，敌兵四路进攻，虞姬到了生死交关的绝望阶段，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悲痛，全部感情尽情地发泄出来，直到悲壮自刎。此时的她绝望弃我。当两个太监分别来报:“敌军人马分四路来攻”以及“八千子弟兵俱已散尽”。舞台上连续用了几个大锣“冲头”，制造了愈来愈紧张的气氛。按照常规，戏到这里应该一气呵成虞姬夺剑自刎，可这里又运用了一个小迂回的手段。虞姬在“哭相思”的调式中，绝望地唱出“汉兵已略地，四面楚国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最后泣不成声地倒地，被霸王急忙扶起。我年轻时演到这里，总怕一唱“哭相思”把戏唱瘟了，于是就加快节奏唱完。通过不断地舞台实践和教学实践，逐渐认识到梅大师这样处理的高明之处，采用了“闹中取静”的手段，把虞姬从无奈——无助——绝望的三个层次把戏推到极处。我有了这样的理解认识，再演出就不会简单地以快慢来处理了。陆义萍向梅兰芳弟子魏莲芳先生求艺。
剧中的“舞剑”是非常有特色的舞蹈，不仅要舞姿美，最重要的是掌握舞剑时的内心。这时的虞姬为了不拖累霸王，让他可以毫无牵挂地杀出重围，再图复兴楚国，决心自刎前再为自己心爱的人献上一舞。魏先生说:“要舞出悲壮的气氛。”故在舞剑中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有份量，有一股内外相对抗的阻力，不能轻飘。魏先生教我形体动作时要我掌握“牵一发动全身”的原则，不能简单地去做，一举手或一抬足，它都必须调动你的腰、肩、颈、脖、腕、膀、腿、膝、足等部位，这样出来的动作是一个整体的圆，亦为“艺术之圆”。梅派表演艺术就是这样遵循“以朴为美”的美学原则,从剧情出发,从人物的内心出发,运用各种精美的表现手法,塑造出了一个个鲜明和饱满的古代妇女形象。梅兰芳京剧电影《霸王别姬》梅兰芳、刘连荣主演。
注：原刊戏曲艺术-05，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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